2007-04-24 星期二
父親的道歉信
失眠念書,是長久以來的習慣。
床頭書櫃上,從簡單的「哈利波特」到複雜的「走過耶路薩冷」、「美利堅千年史」甚至「經濟學人」都有,但我卻苦惱著越來越應付不了失眠的痛苦。
「越有趣的越容易一口氣看完,直到天明」,這是我最害怕的事;偏偏,誰會買本無聊的書回家呢?
我買過很難讀下去的那種,但從沒翻過。這沒有效。
喜歡向田邦子,是因為她的文章有我喜歡的老味道。特別是她擅長寫回憶,非常深得我心。我記得花蓮作家陳黎寫出我的故鄉,即便不是我的年代,卻也雋永、無比回味。
而向田邦子之所以吸引我的目光,是因為一本叫「父親的道歉信」的書。其實書中這一篇只有短短九頁,但我卻已忍不住熱淚盈眶,又偏偏這只是書本的第一篇。向田邦子小姐把二戰後戰敗的日本描繪的活靈活現,他那嚴肅的父親為了一件小事,寫了毛筆書信給她,只在最後一句加上「日前你做事很勤奮」,就代表了父親的道歉之意。
我想起我的父親。他民國13年出生,和小兩歲的妹妹一起考大學,結果妹妹考進北大電機,他卻只能進入日本人開設的鐵道學院。父親念書時遇到抗戰,這讓我對「未央歌」有種莫名親切;據說他畢業後還因為抗日,接受了一個天津附近的小車站站長職務,其實卻是負責地下情報的工作。
兩段故事之間似乎仇恨、矛盾不已。
但其實兩人的父親,一樣非常嚴肅。
其實並沒有想要提筆,畢竟在我小學六年級就過世的父親,印象已經模糊。直到我想藉另一位作家的書催眠時,那股心情才又湧了上來。
Mitch Albom寫完「最後13堂星期五的課」之後,接下來的書並不令我欣喜,純然為了銷售的文字拼湊,給我很大的失望,然而,我還是忍不住買了他的新書,即便我知道這種小品,往往一個晚上就看完,以「催眠CP值」而言,非常浪費。
「再給我一天」敘述一個職棒選手,在諸事不順後選擇自殺;但最後在彌留時遇見死去的母親,讓所有的誤會冰釋,而Mr. Albom也把這本書奉獻給他的母親。而不出意外的,我又很快的閱讀完這本書,卻想起在老家的母親。
因為今天下午,我才播電話給母親。
她的聲音老了。
為了某些緣故,她說「在台北的生活應該很不容易」「請你要好好節省」。「現在的工作很不好找」「對了!你小時候算命怕水,沒事就別去游泳啦!」
我的母親國小護校畢業。民國26年在屏東出生長大。母親對小孩的管教,我喜歡用「深具信心」來形容,但說穿了,是「毫不管理」。她永遠搞不清楚我念幾年級,甚至以為大學會留級,至於我念的大眾傳播科系,更是完全沒概念。說也奇怪,課外活動參加到不行的我和妹妹也都能大學畢業,簡直是家族中的奇蹟。
母親和父親一樣是胖胖的身材。這一點讓我在國中時代,一度對某些同學很不諒解。不過很多人不知道,是因為朱志清的「背影」:
「父親是一個胖子,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。我本來要去的,他不肯,只好讓他去。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,穿著黑布大馬褂,深青布棉袍,蹣跚地走到鐵道邊,慢慢探身下去,尚不大難。可是他穿過鐵道,要爬上那邊月台,就不容易了。他用兩手攀著上面,兩腳再向上縮;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,顯出努力的樣子。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,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。我趕緊拭乾了淚,怕他看見,也怕別人看見。」
因為父母,我看到身材胖一些的長輩,總是有些心疼。偏偏同學老愛拿裡頭的句子,嘲笑班上一個胖胖的男同學。
父親在我小三的時候心肌梗塞發作,隔了三年離開我們。而我在這三年,非常的不孝順。因為所有的長輩都說,父親過去最疼的就是我。
我記得有一段時間,父親病情好轉從加護病房回到家裡養病;有一天,他拿著籃球走到屋外找我,希望我跟他玩傳接球,但僅僅玩不到十分鐘,我就覺得無聊,還假裝有事的跑開了。又有一次,父親和妹妹一起走了20分鐘到我國小同學家,把正在打棒球、高興不已的我帶走。我一邊騎著單車一邊罵妹妹告密,但完全沒注意父親是個生病的人。我覺得父親和妹妹走得太慢,故意把腳踏車踩得快了些,卻沒想到父親越走越吃力,竟然跌倒了。
父親圓滾滾的肚子碰到地面的樣子,就像慢動作重播,讓我終生不能忘記。因為我第一個反應居然是笑。我以為父親在玩。然而隨著妹妹大叫,我也嚇得放聲大哭,因為父親這一跌,沒人扶得起來。
然而,我並沒有因此變得孝順。特別是父親過世前兩天的夜裡,我記憶非常清楚。當時家裡白天用來做生意的大客廳,在晚上已經變成所有家人的寢室:父親躺在一張折床上,而比鄰而睡的是母親;她老人家三年來隨時擔心父親會突然撒手,後來讓她神經敏感了好幾年;而我和哥哥、妹妹則是睡在折疊椅上,感覺上像包圍著父母親一樣。後來才知道,是醫生告訴母親,老父親已經沒救了,孩子們才會被要求睡在那裡。
那一天,約莫是凌晨三點左右,父親突然不舒服醒來說要喝水,結果累了一天的媽媽起不了身,對著哥哥和我大喊,要我們其中一人去拿水。
我平時睡得很模糊、總是標準一覺到天亮的那種型,但那一天卻很清醒;我故意裝作沒聽見,就連哥哥用腳踹我,也裝作睡歪了,故意不起身。結果當然是哥哥起床,去倒了這杯水。偏偏,我聽見父親嘆了一口氣。
他一句話也沒多說。
在那個夜裡,其實我輾轉難眠到天亮,對誰也沒說過。這一年,我小學六年級。
其實,要把父母親的故事寫出來,可能要花上好幾天的時間,才能寫出一點點頭緒,因為從其他長輩的口中,他倆一生的經歷,每每讓我感到傳奇不已;他們的戶頭並不充裕,名片也不響亮,甚至在短暫我所看得見、記得起的兩人相處時間裡,還偶而吵架,但我始終以他們為榮。
「再給我一天」的封面寫著這樣幾句話:
「我想重新活一次」「與所愛的人相聚」「把事情作對」「並且」「原諒我自己」
「父親的道歉信」這本書,則有這些難忘的形容:
「回憶就像是老鼠砲,一旦點著了火,一下子在腳邊竄動,一下子又飛往難以捉摸的方向爆炸,嚇著了別人」
「晚宴歸來臉頰通紅的父親」「對著母親頤指氣使的父親」
「在餐桌上高聲怒斥後躲到廁所偷笑的父親」
「半夜硬是叫孩子起床吃宴會剩菜的父親」
「朝長官俯首行禮的父親」…….
這個夜裡,我想跟在天上的父親,和在家鄉的母親說,我愛你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