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6月30日 星期二

眷戀

2007-08-12 星期日

眷戀

天熱的午後,在泉州開元寺裡閒晃。

走在福建最大的寺廟裡,遙想過去的名僧儒者,若有所思。泉州因為曾是世界第一大港,多元文化也出現在建築當中,歷代住持皈依不同,有法相宗、律宗、淨土宗、密宗、禪宗等宗派,在大雄寶殿後還有印度教的石柱,也有密宗的塑像。

當地導遊講解時,順道擠進觀光團,一位團員居然開口對我講話,「這位先生您氣宇非凡、必然是大器,容我為您看個相,如何?」我一聽就嚇跑,能跑多遠跑多遠。我往另外的方向走,就只是希望尋幽訪勝的心情別被打攪了。

半小時後,他又出現,遠遠的微笑對我說,「他處相逢自是有緣」「先生,您八月必有大轉折,讓我為您測測字吧」說著就拿出七個封籤,就像撲克牌一樣要我先問問心中有什麼期盼,然後抽一張起來。

我抽了起來,打開一看是上上籤,這位江湖術士還立刻打開剩餘的六張籤,除了一張叫「財源廣進」,其他都是像「家破人亡」之類的爛籤。我當然明白,這跟玩撲克牌沒什麼兩樣,而且我一眼就看見籤詩最底下寫著「得緣330」和「助願880」;沒等他講完我到底哪裡上上籤,掙開他緊握不放的手,我淡淡說了句「就一百,我趕時間,非常謝謝」。

330人民幣,有點太好賺了。

我不想理會這種掃興的人,只得付錢消災,往這個許多台灣人當初故鄉的城市嗅去。這裡的語言像是台語,但和廈門不同,不仔細聽大多聽不懂。我在東街找到了肉粽,在西街吃了碗麵線糊,也算吃過了泉州最有名的兩樣小吃。

回到飯店洗去一身臭汗,中央電視台正播放著痛罵「國民黨溜走逃跑,共產黨只能挺起胸膛抗日」的抗戰大片,劇中男主角和情人被日軍包圍,情急下對深愛他多年的女子坦承「你是俺的女人」,「我不會讓你落入日本人手裡」,遂用刺刀殺死了這剛剛才告白的愛人,然後赤手空拳面對滿坑滿谷的日軍。

殺啊!恨啊的!

子彈打進胸膛噴出的血,誇張的把攝影機弄髒。刺刀也不止一次往他身上戳。接著。全身是血。倒地。畫面淡黑。

偏偏。下一幕。這位隻身奮戰的將軍,竟然被救活了。

「這不是夢!這不是夢!」

我突然想到母親曾經淡淡的對我說,父親當年來台之前,有過一段婚姻。父親木訥,喜歡一對姊妹的妹妹,想不到提親錯了,嫁過來的是姊姊。母親敘述的沒有醋味。「剛結婚不久,抗戰就開始了,你父親被迫離開家裡,接著就來了台灣」,「然後呢?然後呢?」「他一直說他那個太太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鬥死了,因為他們家是開醫院的,是大戶,所以就會被鬥爭」「所以爸爸小時候很有錢囉?」當時看著自己的家永遠都是租來的,總覺得父親是個窮光蛋,想不到也曾是個富家少爺,讓我不禁想起白先勇的「台北人」。

從母親淡淡回答著,「父親到底愛不愛那個女人」的回答裡,我感覺到「花橋榮記」裡教書的先生,就像我父親的感情態度。他本來想打光棍一輩子,就等有天回到家鄉。直到遇見了母親,才終於從那種無限眷戀和思念裡爬了出來。

如果沒有遇見母親,怕父親就會跟趙叔叔一樣。

趙叔叔的父親是軍閥,抗戰前夕要他娶了不願娶的大家閨秀,還遣人把那位原本青梅竹馬的愛人送到了南方,怎麼也尋不著。趙叔叔一氣之下離家,跟著部隊流浪,一沒注意就來了台灣,就這麼變了一個以酒度日,成天在我家裡借錢的食客。

趙叔叔最怕他的家人打電話到我家裡,因為軍閥成了將軍,閨秀還在等她。就在不遠的台北。趙叔叔躲在花蓮,一生未再娶,只愛聽鄧麗君和家門前的小躺椅。

12歲那年,趙叔叔死在小躺椅下頭,全身酒味,幸好還有我妹妹這個乾女兒。每年為他上香掃墓。

媽媽說,趙叔叔這輩子可惜了。一生都在眷戀那個女孩,一生都在恨自己的父親。

我想起父親每每說起故鄉,就現出那樣眷戀的表情。他想的不是那位入房的姊姊,卻也不敢在母親面前露出思念妹妹的樣子。他總想著老母親是否還在。

一生的愛到底有多長啊?

小時候父親開的是報館,送報生們大多是外省老伯伯,推銷員都是台灣籍能言善道的叔叔。家裡總是幾十斤幾十斤的茶在買、在泡。因為這些叔叔伯伯老愛來家裡串門子打牙祭消磨時間。老先生就是愛聊過去。而且特別會講。

北京來的最會說故事。幾乎所有會出聲的形容詞,都變成了字。像是喝碗稀飯就要「西哩忽魯西哩忽嚕的喝下」,向是鬼子開槍打來,所有人一定要「嘩的一聲」或「呼的一聲」全部趴下。這講古的功力,只有家裡最會推銷報紙的紀叔叔才能媲美。只不過一個是京片子,一個是台灣國語

這些老送報生有的叫半條命,因為肺癌切了半個肺去了。有的彷彿從以前就在全省的眷村裡攪和,因為每一個綻紅乍紫的歌星演員,好像都是他一手拉拔大的。「唉呀鳳飛飛當年哪有這麼漂亮啊?還不就是個村子理的小丫頭嘛?誰知道長大這麼標緻啊?」「王祖賢就跟他爸長的是一個樣兒,這娃兒我們從小就說一定是當明星的料兒」

父親還有一位我看到就打哚索的結拜兄弟,叫汪大爺。聽說是高級將官,但是因為脾氣臭,根本沒什麼朋友。靠著退休俸,沒事就是下棋罵人,要不然就來花蓮教訓一下我們家裡的孩子。不過我們卻都很喜歡他,有種威嚴中的和藹,令人徹底尊敬。15歲那年,汪大爺坐自強號來花蓮在車上摔了一跤,居然就這樣一倒不起。幾年來,他單身一人在台灣沒伴。認了一個乾兒子。把泰半財產都給了他。結果我和父母到台北第二殯儀館參加他的喪禮時,居然這乾兒子跑了。連喪葬費都要當年這些一起躲槍子兒的兄弟們湊錢來付。

我一直都很好奇。這些來到異鄉的老伯伯,為什麼不像父親一樣在台灣娶個心愛的女人,在這裡重新找到生活重心。母親卻說,他們那些「老竽仔」,愛了一個就不會改了。說也說不動。介紹相親也不出席,朋友們試了幾年之後,就不想再試了。「也好啦!這些人每一個都牛脾氣!台灣女人哪裡受得了!」「就像你爸啦!整天就跟在抗戰一樣!害我都緊張兮兮,好像隨時要搬家反攻大陸一樣!」

母親說這話時,父親已經過世十年了。她還是深深記得長他13歲、那個牛脾氣的臭男人。

老一輩人的眷戀,我在泉州時突然想起。多麼美好的愛情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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