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6月29日 星期一

鄉愁

父親來自遙遠的河北,一個從未謀面的血緣故鄉,卻又像峇里島般「頂多剩觀光好感」的土地。我想起從小稈餃子皮的日子,想起我小學天天便當都是水餃的日子;想起老爸說,吃水餃最營養的部分,就是「黃金水」啊(煮水餃的白濁湯汁)。現在人在台北這個異鄉工作多年,我竟然漸漸可以理解父親當年的心情了。

就因為記得桿麵團的痛苦,所以知道到外頭吃麵,非吃手工麵不可,非吃家常麵(台北人都這樣叫),要是吃到一家麵店的麵條是那種機器麵條,光看的感覺,就心情差到感覺被騙了。

其實,我也還記得「貓餃子」,也就是「麵疙瘩」。我用麵團揉成坦克車,妹妹用麵團做了個元寶,煮完撈起,卻怎麼也認不得,那一塊是坦克,哪一陀是元寶。當時,不瞭解什麼叫鄉愁。不瞭解父親跪在地上要我們磕響頭,背家鄉地址,卻偷偷躲起來掉淚的心情。

老爹愛吃紅燒蹄膀,而當年這位胖父親就是吃了紅燒蹄膀之後,突然心臟病發。

我記得後來,在花蓮長大的記憶裡,所有的麵店,幾乎都用同一家的麵條。記得那家製麵廠老闆是小學隔壁班同學的爸爸。大家都叫他「拉麵」。而我向來最愛到遠東百貨對面巷子,那一家沒招牌的「老闆娘麵店」,去吃雞絲麵。同學家裡的拉麵配上一把撕得一串串的雞絲。加上老闆和老闆娘剛好都是花中花女畢業的「資深」學長學姐(其實大概60歲了)。一碗40元,至今未漲,配上一盤滷得破洞入味的豆乾,簡直就是人間美味。

花蓮回憶裡,不只是老闆娘雞絲麵。當時唯一的液香扁食;廟口紅茶的「西點」、「巧克力蛋糕」、「三明治」;大禹街的鹹酥雞阿姨(現在變成兒子媳婦);還有他後頭的杏仁紅茶;還有國中補習班對面的新港街肉捲,大同街的蘭陽米粉羹;市公所油炸蔥油餅;打完球一定要喝的中一紅茶;還有當年在紅茶店對面,老闆據說已經辭世的「來得烤雞」;專賣從沒在別地方看到的「麵片」的「魯豫小吃」。

當然,還有母親十數年自助餐的好手藝。

有一天,我記得年紀輕輕的妹妹,從台北的大學放暑假回家,對桌上滿滿的好菜說,「怎麼沒有以前好吃啦?」,我看了聽了,有點不高興,接著母親說,「唉唷~怎麼舌頭吃不出味道囉..真是老囉…」。母親引以為傲的廚藝似乎瞬間武功全廢,我生氣的痛罵妹妹,怎麼可以這樣子讓媽媽難過!這一刻,我第一次感覺母親老了。

然而,北上工作的命運,先是忙碌的應酬和酒精,把鄉愁拋得遠遠的。接下來則是買屋入厝,變成「新台北人」。只是沒想到,鄉愁這才來了。

父親愛吃麵食的鄉愁,透過基因傳給了我。我對北方麵食的迷戀,難以言喻。

我自己對花蓮家鄉的鄉愁,來到台北才發現

鄉愁有點像是對食物的眷戀

每每回到故鄉,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分配好時間,這一天吃扁食、那一天吃老闆娘雞絲麵,又一次該點米粉羹和「魯豫小吃」。

我記得「魯豫小吃」,是我從小到大都去的餐廳。小時候,點菜的師傅總是又凶又狠,開口問出「吃什麼?」的瞬間,筷子湯匙猛然砸下。「我要大滷麵片一碗」..接著師傅就立刻朝廚房大喊「大滷「一」~~~~」!回聲想必可以傳進兩百公尺外的太平洋!然而,大概大學畢業的當兒,老師傅都不見了,外省口音從餐廳裡淡去,老闆女兒奮力扛起老店招牌。不過我每次去,母親都罵「唉唷~不好吃了….跟以前差好多…」。話雖如此,每次休三節長假,總能在那裡遇見返鄉好友。我想,那就是鄉愁吧。

我還記得「來得烤雞」。沒有花個半載一年的,很難聽懂老杯杯的口音。光是第一句話的「要不要辣」,大多數的人都會傻在那裡,難以反應。動作帥氣不囉唆的感覺,跟大學時代一位老師愛吃的麵店店招一樣「廢話少說」。老闆用表情講得明明白白。然而,大三那一年回花蓮,烤雞攤不見了。附近的豆花店說,老闆死掉了。據說他死之前,把所有錢拿去大陸故鄉建小學,回來沒多久就死了。

我發現。鄉愁是會慢慢消失的。

應該說,能夠滿足鄉愁的東西,漸漸不見了。而我光是想到,就擔心害怕。

希望所有賣好吃東西的老杯杯和阿姨長命百歲。

也希望母親可以一直做菜給我吃。直到永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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